发布时间: 2015-02-10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东坡路过华清宫时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见唐玄宗命令他为杨贵妃的裙带题词,乃得一阕《太真妃裙带词》:“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縰縰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偶摇声。”苏东坡的梦其实不是没有缘由的。在宋代,女士往往喜欢拿出相对私密的随身之物如手帕、裙带、扇子,请男性文人题写诗词赞颂自己。那些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男士自然也愿意一展诗才,往往即兴吟咏当场成诵,同时适度地表达了自己对佳人的仰慕之情。风雅的社交聚会,精美的纺织品,加上浪漫的诗词,婉转的情意,给历史留下了许多诗词佳篇和旖旎的想象。
现代生活挤走了古典的风雅,纸巾取代了香帕。纸巾一拭即扔,极其方便。但同时,人们也扔掉了树木葱茏的环境,扔掉了生活的点滴记忆(母亲的针线,幼儿的口水,情人的眼泪,令人遐想的唇印),也扔掉了一种文化(比如在手帕上题诗作画)。
但是,从1980年代以来,兴起于20世纪上半叶西方的纤维艺术,在中国日渐发展。“纤维艺术”一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出现的一个新集合名词术语,指以纤维为媒介构成的具有创造性和实验性的新型艺术形式。纤维艺术利用包括传统纺织材料在内的纤维进行创作,加上艺术家的人生感触和智性构思,可以说,它的兴起多少弥补了前述诗帕文化消失带来的缺憾。
说起纤维艺术,也许一般人会有所不知,它其实就是无人不晓的纺织艺术的现代发展,广义的纤维艺术即可包括传统的纺织艺术、壁挂艺术等。狭义的纤维艺术则专指20世纪上半叶以来由壁挂艺术发展而来,以现代艺术观念为主导,使用纤维材料进行创作的艺术。
2003年,中国美术学院万曼壁挂研究所归入雕塑系,成为雕塑系第五工作室——“纤维与空间艺术”工作室。“纤维与空间艺术”工作室在当代艺术语境中,深入系统地进行空间造型艺术的本体性研究,是中国探索现代纤维艺术与空间造型最重要的教学和科研机构之一。今年正值“纤维与空间艺术”工作室成立的第十个年头,又迎来了第一届杭州国际纤维艺术三年展“纤维,作为一种眼光”的创办,举行《纤维心维思维——中国美术学院纤维和空间艺术展》旨在对这门既古老又现代的艺术加以审视,对“纤维与空间艺术”工作室的教学和研究加以检阅。
本次展览将从纤维(材料的维度,物质的转换)、心维(情感的维度,人性的表达)和思维(思想的维度,观念的突破)这三个维度来梳理、思考纤维和空间艺术。
纤维:纤维艺术是一门关于材料的艺术。可以说,没有一门艺术像纤维艺术这样,既精微又广大。所谓纤维,通常指长度比直径(直径在几微米或几十微米)大千倍以上且具有一定柔韧性和强力的纤细物质。它可以极纤细,也至广大,能包裹高楼、海岸甚至山谷(克里斯托的地景艺术)。
来自波兰的专家爱娃 莱考斯基塞斯卡曾强调:“最重要的是,纤维艺术永远是艺术,应该先艺术,再纤维。”自然,艺术性是任何一门艺术成其为艺术的基础,但在纤维艺术这样一个具体领域中,材料是第一性的。既然是纤维艺术而不是别的艺术,那就应该尽量发挥和挖掘纤维材料、工艺、语言等自身的特质,因此,很多纤维艺术家旗帜鲜明地指出:对于纤维艺术,材料是第一性的,材料自身的肌理、质感等特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让芒萨,早在1938年就宣称与传统的精密复制绘画式的壁毯艺术决裂,充分发挥了纤维艺术在设计语言上的个性,并倡导不断开发纤维艺术的新材料、新技法和新语言,从而带动了纤维艺术的新发展。在本次展览中可见,中国美术学院雕塑系第五工作室非常重视纤维艺术材料自身的特质,在教学中以纤维与空间艺术在当代艺术创作中呈现的独特视角和艺术语言为出发点,从材料媒介的角度,从软材料造型的角度对纤维艺术进行探索。
没有一门艺术像纤维艺术这样,既古老又新鲜。其古老程度和人类的文明一样,最早可追溯到原始人类以兽皮、树叶等材料蔽体御寒,以及文字发明前的结绳记事。其新鲜程度则和现代技术同步,随着技术的发展,新材料不断被发明创造出来,纤维材料的品类不断增加,丰富了纤维艺术的创作。和传统编织工艺和壁挂艺术相比,纤维艺术有着更为丰富多样的材料,除了传统的棉、丝、麻、毛等天然纤维材料,更有各种合成和人造的新型纤维如化学纤维、玻璃纤维、光导纤维、金属纤维等。除了这些原材料,更有各种现成品也被纳入艺术家的探索实践中,比如种子、衣物、印刷品、鱼线等。各种材料因为艺术家的另类使用,给人出其不意的视觉效果,突破了传统艺术中材料处于隶属地位的观念束缚,构建了奇特的纤维空间。因此,没有一门艺术能像纤维艺术这样,既日常又奇妙。它可以软硬兼施,它能伸能屈,兼容并包。它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司空见惯,却能变幻出许多奇妙的艺术品。
材料的更新往往引起艺术创作手法风格的改变,比如锡管颜料的产生,对于印象派艺术家表现和捕捉外光有重要的意义,从而导致了固有色概念的崩塌。毛边纸的运用让水墨晕染的效果充分体现,从而导致了元代水墨画的兴盛。材料的发展变化引起了创作手法的发展变化,纤维艺术虽然沿用了编织、刺绣、印染等传统纺织技术,但它始终以现代艺术观念为主导,更发展出了拼贴、捆绑等新技法新方式。我们有理由期待,现代技术的发展,各类新式纤维材料的出现,会进一步带来纤维艺术面目和风格的突破和转变。
心维:纤维艺术是一门关于情感的艺术。在此,“心维”在语法上属偏正结构,不同于“口诵心维”中的主谓结构。“纤”有细微之意,“维”有维系之意。细小细腻的事物往往最能牵动人们的神经,也能维系人们的关系。
纤维材料是最古老,最实用,和生活关系最密切的艺术材料之一,它始终没有离开人们的生活。正因着纤维材料自身的历史和物质特征,它们被附着了很多情感的元素。无论是未经加工、原始形态的纤维材料,还是经过精心制作的纺织制品,都是表达情感、维系情感的重要物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说的是母子之情;割袍断义说的是兄弟之义;尺素传书、香帕留情,说的都是男女之爱。母子之情,兄弟之情,男女之情,都少不了织物作为信物。因为自从人类学会制作工具,最贴身最贴心的自然是由纤维制成的衣物,这就决定了纤维一经诞生即有的特征:关乎人世间最温馨的场面、最柔软的情感。所以黛玉一直留着作为情感见证的诗帕,晴雯临终前把自己的贴身肚兜送给了宝玉,一根汗巾成就了袭人和蒋玉菡的姻缘。纤维总牵动着人们最柔软、最隐秘、最甜蜜、最细微、也最日常的情感,维系着人们最亲密的关系,见证着人间最温情乃至煽情的场面。
纤维艺术的情感性来自于它和日常生活的联系,来自纤维的实用性,它对人类生活的不可或缺性。但纤维艺术把传统纺织艺术工艺性的活动和功能性的制作进一步转换为纯粹的艺术创造,纤维从实用的物质被转化为寄托情思的物象。从物质到物象,完成了从材料到艺术的转化,纤维艺术把传统纺织工艺的实用性、功能性转向了精神性和审美性。
传统的纺织品因为和生活的密切关系,有着寄托情感的特征。但是,这种传统纺织品的情感特征是因人而异的,黛玉和宝玉会看重诗帕,因为上面有着他们共同的经历和记忆。对于他人而言,也许只是一块写了字的手帕。最后黛玉愤然焚稿,一弯冷月葬诗魂,正是因为她认为自己一直所珍视的诗帕等信物对于宝玉已经失去意义,留之何用?
相比之下,纤维艺术所承载的思想情感更具有普遍性,那些并没有接触过某艺术家及其作品的观者,一旦看到其作品也许就能产生相应的情感反映。作为当代艺术的组成部分,纤维艺术的丰富情感不仅出自于传统纺织品所具有的这些最温暖最亲切的属性,它还担当了对人生和人性的黑暗面和复杂性的审视和批判。这种黑暗来自人性本身,也来自社会生活。人性的复杂如一潭深渊,一直是艺术家所关注和痴迷的对象。
第五工作室强调对社会人生的关怀,从纤维材质与人类与身俱来的关联角度,从柔性现成品在现实生活及当下社会消费现象中的种种境遇等不同角度来从事学术方向的研究。在工作室学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各人的切身体验,或深入挖掘个人纷扰的内心世界,或直面着人生的千疮百孔,或质问着社会的种种问题。
思维:纤维艺术也是一门关于思想的艺术。对于当代艺术,智慧的观念具有点石成金之效。杜尚认为:只要有观念,什么都可以被视为艺术品。
劳申伯格宣称:使一件作品成为艺术的根本因素是艺术家的创作理念,而不是他创作的手段和方法。艺术可以出自任何东西。
英国艺术史家爱德华卢西-史密斯指出:“艺术与工艺的任何区别完全取决于创作者的意图。”
三者的观点大同小异,艺术创作中的观念和思想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同时也传达出,艺术家可以用他们喜欢的任何材料和手段来自由探索他们的内在想象力,无论传统工艺还是现代技术。物还是那物,关键的还是思想。
比如《床》(1955年),是劳申伯格最早的现成品作品之一,将破旧的枕头、被子和床单装裱在画面上,再像波洛克和德库宁那样将颜料泼向画面。他的创作往往把从街头捡来的“垃圾”,加上对自己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组合成艺术品。正如鲍德利亚在《消费社会》中指出:“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的确,不光是新生产出来的大批量商品在商场超市街头以及杂志报刊电视台电台(今天还有网络和手机等新媒体)轰炸着人们,诱惑着人们,还有随处可见的废旧的、半旧的甚至全新的废弃物。劳申伯格就像库尔贝、凡高一样,善于从日常物象中寻得灵感,善于从形成包围之势的物品中找到材料,而后通过重组现成品的方式改变了人们看待身边俗物的方式,被抽离了原有语境的枕头、被子和床单瞬间变得“惊艳”无比。
受古根海姆美术馆的圆柱形建筑所启发,奥登堡从1969年开始用帆布、绳、塑胶钮等材料创造了系列软鼓作品,抽离了鼓最基本的特征——敲出声响。柔软的材质使作品从未处于绝对的静止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变化着。软鼓因为失去了硬朗的形体,让人徒感陌生。在这里,奥登堡想在客观世界和艺术世界之外,创造一种自在之物——它有着独立的能量,它只是存在着,并带着某种神秘性。无论劳申伯格还是奥登堡,都跳出了惯常的思维模式,从而创造了全新的艺术视界。
如今,国际化、全球化、现代化的日益演进模糊了各种边界。当代艺术日渐走向跨界,这种跨界导致了无边界。不仅是不同艺术门类乃至文化种类之间的边界淡化,如音乐、舞蹈、电影等,更有国家、地域间的边界。万曼曾指出:“现代艺术家擦掉了艺术的地理边界线并使自己的精神意识国际化,在创作过程中摆脱历史的准则和局限,走向艺术发展的世界性认知。”他在创作上身体力行,摆脱了传统观念的束缚,擦掉了各种边界的局限,不仅对各种“软材料”(棕、麻、松紧带等)也对各种“硬材料”(金属、石块等)加以实验运用,他的试验打开了学院艺术创作的视野,带来了对于新艺术材料和形态研究的探索。
第五工作室秉承了万曼的探索精神,从“材质-形态-色彩-空间-观念”切入,着重实验性创作思维,在自然和生活中发掘和演化课题,通过对“自然性和人文性主题的空间认知”,索寻造型与空间美学的精神本质。这种实验是材料研究方面的,技术表现方面的,空间展示方面的,更是思维方式方面的。思维,让纤维无限延伸。